《尼采:论灵感与天才》

对灵感的信仰。艺术家们喜欢让人们相信顿悟,即所谓灵感;仿佛艺术品和诗的观念,一种哲学的基本思想,都是天上照下的一束仁慈之光。

《尼采:论灵感与天才》

实际上,优秀艺术家和思想家的想象力是在不绝地生产着,产品良莠不齐,但他们的判断力高度敏锐而熟练,抛弃着,选择着,拼凑着,正如人们现在从贝多芬的笔记中所看到的,他是逐渐积累,在一定程度上是从多种草稿中挑选出最壮丽的旋律的。谁若不大严格地取舍,纵情于再现记忆,他也许可以成为一个比较伟大的即兴创作家,但艺术上的即兴创作与严肃刻苦地精选出的艺术构思深切关联。一切伟人都是伟大的工作者,不但不倦地发明,而且也不倦地抛弃,审视,修改和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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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论灵感。如果创造力长期被堵塞,其流动被一种障碍阻挡,那么,终于有如此突然的奔泻,宛如一种直接的灵感,并无此前的内心工作,好像发生了一种奇迹。

这造成了常见的错觉,而这种错觉的延续,如上所述,与所有艺术家对此的兴趣有相当关系。资本只是积累起来的,它并非一朝从天而降。此外,这种貌似的灵感在别处也有,例如在善、道德、罪恶的领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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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才的痛苦及其价值。艺术天才愿给人快乐,但如果他站在一个很高的水平上,他就很容易曲高和寡;他端出了佳肴,可是人家不想品尝。这有时会使他产生可笑的伤感的激动,因为他根本无权强迫人家快乐。

他的笛子吹起来了,可是没有人愿跳舞:这会是悲剧吗?也许是吧。但作为对这种缺憾的补偿,比起别人在所有其他种类的活动中所具有的快乐,他毕竟在创造中有更多的快乐。

人家觉得他的痛苦言过其实,因为他的喊声太响,他的嘴太会说;有时他的痛苦真的很大,但也只是因为他的虚荣心和嫉妒心过重。象开普勒、斯宾诺莎这样的科学天才一般不如此急于求成,对于自己真正巨大的痛苦也不如此大事张扬。

他可以有相当把握指望后世,舍弃现在,但一位艺术家这样做,却始终是在演一出绝望的戏,演出时不能不伤心之至。在极稀少的场合当一个人集技能、知识天才与道德天才于己一身之时除上述痛苦外,还要增添一种痛苦,这种痛苦可视为世上极特殊的例外:一种非个人的、超个人的、面向一个民族、人类、全部文化以及一切受苦之存在的感觉;这种感觉因其同极为困难而远大的认识相联而有其价值(同情本身价值甚小)。然而,用什么尺度、什么天平来衡量它的真实性呢?一切谈论自己这种感觉的人岂非几乎都使人生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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伟大的厄运。每种伟大的现象都会发生变质,在艺术领域里尤其如此。伟人的榜样激起天性虚荣的人们作表面的模仿或竞赛。

此外,一切伟大的天才还有一种厄运,便是窒息了许多较弱的力量和萌芽,似乎把自己周围的自然弄得荒凉了。一种艺术发展中最幸运的情况是,有较多的天才互相制约;在这种竞争中,较柔弱的天性往往也能得到一些空气和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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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自虚荣心的天才迷信。我们自视甚高,但我们根本不期望自己有朝一日能够画出一张拉斐尔式的草图,或写出一场莎士比亚式的戏剧,于是我们自我解嘲说,这种才能乃是异乎寻常的奇迹,极为罕见的偶然,或者,倘若我们有宗教感情,还会说是天赐的恩惠。

所以,我们的虚荣心和自爱心促进了天才迷信:因为只有当天才被设想得离我们十分遥远,如同一种神迹,他才不会伤人(即如歌德,这位毫无嫉妒之心的人,也把莎士比亚称作他的最遥远高空的星辰。

在这里不妨回想一下那句诗:“人不会渴慕星星”)。然而,如果不去理会我们虚荣心的暗示,那么,天才的活动看起来同机械发明师、大文学家、历史学家、战术家的活动绝无根本的区别。

如果我们想象这样一些人,他们的思想积极地朝着一个方向,把一切用作原料,始终热烈地注视着自己和别人的内心生活,到处发现范型和启示,不倦地组合着自己的方法,那么,所有这些活动都一目了然了。

天才所做的无非是学着奠基、建筑,时时寻找着原料,时时琢磨着加工。人的每种活动都复杂得令人吃惊,不只天才的活动如此,但没有一种活动是“奇迹”。仅仅在艺术家、演说家和哲学家中有天才,仅仅他们有“直觉”,这种信念缘何而生呢?(“直觉”似乎成了他们的一副神奇的眼镜,他们借此可以直接看到“本质”!)人们显然只在这种场合谈论天才:巨大智力的效果对于他们是极为令人愉快的,使他们无意再嫉妒了。

称某人为“神圣”意味着:“在这里我们不必竞争。”再者,一切完成的、完满的东西都令人惊奇,一切制作中的东西都遭人小看。没有人能在艺术家的作品上看出它是如何制成的,这是它的优越之处,因为只要能看到制作过程,人们的热情就会冷却下来。

完美的表演艺术拒绝对其排演过程的任何考察,而作为当下直接的完美作品产生强烈效果。所以,表演艺术家,而不是科学家,首先被视为有天才的。实际上,扬彼抑此不过是理性的一种孩子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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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艺的严肃。且不说天才、天生的才能吧!有许多天赋有限的人值得一提,他们靠某些素质赢得了伟大,变成了人们所说的“天才”,关于这些素质的缺乏,大家心中有数却又讳莫如深。

他们全都具有那种能干匠人的严肃精神,这种匠人先学习完美地建造局部,然后才敢动手建造巨大的整体;他们舍得为此花时间,因为他们对于精雕细刻的兴趣要比对于辉煌整体效果的兴趣更浓。

例如,做一个出色小说家的方子是很容易开出的,但要实行就必须具备某些素质,当一个人说“我没有足够的才能”时,他往往忽略了这些素质。

不妨写出成百篇以上小说稿,每篇不超过两页,但要写得十分简洁,使其中每个字都是必要的;每天记下趣闻轶事,直到善于发现其最言简意赅、最有感染力的形式,不懈地搜集和描绘人的典型和性格;首先抓住一切机会向人叙述,也听人叙述,注意观察、倾听在场者的反应;像一位风景画家和时装画家那样去旅游,从各种学科中摘录那些若加生动描写便能产生艺术效果的东西;最后,沉思人类行为的动机,不摒弃这方面的每种教诲提示,白天黑夜都做此类事情的搜集者。

不妨在这多方面的练习中度过几十年,然后,在这工场里造出的东西就可以公之于世了。但是多数人是怎么做的呢?他们不是从局部、而是从整体开始。他们也许一度干得挺漂亮,引人注目,但由于公正的、自然的原因,从此干得愈来愈槽。有时候,理智和性格不足以制定这样一种艺术家的人生计划,便有命运和困苦代替它们,引导未来的大师一步步通过他的手艺的所有必经阶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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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才迷信的利弊。对于伟大、卓越、多产的才智之士的信仰,虽然未必、却也经常与一种纯粹宗教或半宗教的迷信相联,即以为这些才智之士是超人的源泉,具有某种奇异的能力,借之而可以由迥异于常人的途径获取知识。

大家相信他们仿佛洞穿了现象之外衣,直视世界的本质,他们无需经历科学的艰辛刻苦,凭着这种神奇的眼光,便能传达关于人与世界的某种最终有效的、决定性的东西。

只要奇迹在知识领域里还有信徒,也许就可以认为,信徒们自己必因之而受益,他们只须绝对服从这些伟大的才智之士,便可使自己正在发育时期的才智获得最好的培养和训练。

相反,倘若对于天才及其特权、特殊能力的迷信在天才自己心中也根深蒂固,这种迷信对他本人是否有益,至少还是个问题。思庐edit

无论如何,如果人类被一种自我恐惧袭击,不管是著名的对凯撒的恐惧,还是现在所考察的对天才的恐惧,如果那理应只奉献给一位神的熏香也熏人了天才的脑中,使他开始飘飘然而自以为是超人,这终归是危险的症候。

渐次的后果是:自以为可以不负责任。拥有特权,相信自己有法术赐福赦罪,若有人试图将他同别人比较甚至估价更低,揭露其作品的缺点,便狂怒不已。由于他停止了自我批评,他羽毛上的健翎终于纷纷脱落,迷信掘断了他的力量的根子,在他失去力量之后,甚至可能使他变成伪君子。

对于有巨大才智的人们来说,也许更为有益的是,对自己的力量及其来源有一个明确认识,懂得有些什么纯粹人类的特性在他们身上汇合。

他们遇到的是哪些幸运的情形:首先,是充沛的精力,坚定地朝着一个目标,巨大的个人勇气,其次,教育方面的幸运,及早获得良师、典范和方法。

当然,如果他们的目标是发生尽量大的影响,就会愈加装作不了解自己,顺便做出半疯狂的姿态;因为人们总是惊诧和嫉妒他们身上的力量,他们凭借这种力量使人丧失意志,陷于幻觉,觉得前面走着的是超自然的导师。

是的,相信某人有超自然的力量,这是令人振奋鼓舞的。在这个意义上,正如柏拉图所说,疯狂极大地造福人类。在个别罕见的场合,这一种疯狂也可以是牢牢规束漫无节制的天性的手段。在个人生活中,疯狂的幻念也常有毒药的治疗价值;但是,在每个自信有神性的“天才”身上,它终究会随着“天才”年老而发挥毒性。

作为例子,不妨回想一下拿破仑,他的性格无疑正是通过他对自己、对他的命数的信念以及由此产生的对人类的蔑视而生长为强有力的整体的,这使他高出所有现代人之上,但这种信念最后转变为一种近乎疯狂的宿命论,夺走了他的敏锐眼光,导致了他的毁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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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才与无价值之作。在艺术家中,恰是那种独创的、自为源泉的人有时会写出极其空洞乏味的东西来,相反,有所依赖的天性,所谓的才子,倒是充满对一切可能的美好事物的记忆,即使在才力不足时也能写出一些说得过去的东西。而独创者却是与自己隔绝的,所以记忆无助于他们,于是他们变得空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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